青苔小石堆砌的小道上, 陳舜義踩著深深淺淺的水坑, 心中千回百轉。

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裏, 沒有了上次的意氣風發和志在必得，有的只剩滿心的空落。

他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感受, 是後悔亦或是失望與不甘，二十年前那個躊躇滿志的陳舜義早就不覆存在，現在的他，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中年男子。

當年信誓旦旦要在A市闖出一片天地的誓言早就被自己拋之腦後，就連陳舜義自己也不明白，是什麽時候開始，他就變成了這副模樣。

在妻子丈人面前卑躬屈膝，小心翼翼地討好張家的每個人, 雖然效果甚微。

張家得罪蘇家的事人盡皆知，蘇文中明顯不打算放過他們，接連而來的打擊下, 張子曦的精神已經大不如前, 渾渾噩噩地和陳舜義吵著過日子。

張家名下的所有房產都被抵押了, 就連張父送給女兒的婚房, 也一並被沒收。

見張父倒下，張家的那些人跑得比誰都快，出國的出國, 搬家的搬家，就怕張父的事會牽連到自己身上。

陳舜義喘著氣爬完最後一級階梯，薄唇輕抿, 後背微微躬著。

灰白的墻壁上張貼著各種治療**的小廣告，墻灰脫落一地，門口的對聯半垂著，偶爾還能聽見對面人家傳來的狗吠聲。

這種情景陳舜義並不是第一次見，當年他剛到A市的時候，住的環境比這都差。

陰沈潮濕的地下室，老鼠蟑螂是常事。房間很小，只能放下一張床，他就那樣和姜若安一起，擠在狹小的床上，每天靠著批發的方便面過日子。

那段日子並不好過，陳舜義的學歷在人才濟濟的A市根本是不夠看的，微薄的工資不足以支撐他和姜若安兩人的費用。

可即便生活再苦，姜若安也沒對他抱怨什麽，她對他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的，因為把陳舜義當作是自己後半輩子依賴的人，所以對他格外信任。

自己離開後，姜若安一定不好過吧。

陳舜義苦笑著，他一直以為姜若安沒錢沒勢的，又沒有讀過什麽書，拿了錢之後肯定會回老家。

沒想到這麽多年，她一直在A市。這些年陳舜義不是沒後悔過，不過也僅僅是一瞬，他的生活都是張家給的，地下室的那段日子，他一輩子也不想再回去。

如果還有一次機會，他也會是同樣的選擇。人往高處走，水往低處流。他是個凡人，當然免不了世俗的誘惑。

黑斑密布的白織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，如同奄奄一息的老人一般，“吱呀”一聲門響過後，姜若安猝不及防看見陳舜義那張蒼白的小臉，她眉頭一皺，下意識反手關住門。

可惜為時已晚，陳舜義已經抓住門把，肥碩的身軀擋在門邊。

“……阿安，”他顫巍巍喊了一句，舌尖都在打顫，這個以往他最熟悉的名字，此時卻陌生得可怕。

姜若安已經不覆年輕，發頂很明顯有了白發，她的生活不同於張子曦的優越，歲月的蹉跎下，她一天天老去。

陳舜義盯著自己的初戀，心下悵然，他們都老了。

“阿安，”見姜若安並不理睬自己，陳舜義連忙道明自己來的意圖，“我不是來找姜焱的。”

想到自己上次來的目的，陳舜義有些臉紅，這麽多年沒見過的兒子，第一次見面就是求著對方幫自己。

他拉住姜若安的袖口，嘴角苦澀：“我說幾句話就走。”怕姜若安不同意，他還補了一句，“你放心，我就站這裏，不進去的。”

聞言，姜若安終於肯擡眼看他，熟悉的眉眼間滿是慍怒，如果知道陳舜義在外面，她肯定不會在這時候出門買東西。

姜若安不想同他有過多的糾纏，陳舜義的存在好像就是在提醒著自己，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。

她的心在那時就死了，她的青春，她的初戀，早就已經被她埋在心下，深不可測。

這些年也有人勸過她再嫁，畢竟家裏有一個男人，總好過自己一個人拉扯著孩子長大。可姜若安硬是不肯，在男人身上吃的虧一次就夠了。

張家的落敗她已經知曉，姜若安隱約可以猜到陳舜義今天來找她的目的，無非就是想求著自己幫他在姜焱面前說好話。

她冷冷地瞥了陳舜義一眼，沈著臉一言不發。

如果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貪戀權勢，自己怎麽會苦苦在大城市漂泊這麽多年。

“對不起。”陳舜義低垂著頭，攥著姜若安的手漸漸松開，聲音低落，“雖然知道已經晚了，可還是想對你說一聲抱歉。”

他微微勾唇，斂眸盯著自己的腳尖：“過幾天我就離開A市了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命運是如此的神奇，當年是他帶著姜若安來A市的，這麽多年過去，姜若安倒沒有離開，先走的那個人居然是他。

城市的燈紅酒綠，榮華富貴終究和他無關，二十年前他風塵仆仆地提著一個小皮箱來到A市，二十年後他再次灰溜溜地離開了。

唯一不同的是，身邊的女人再也不是當初那個，心境也不如以前。

……

一直到坐在咖啡館，姜若安還是沒回過神。她想過陳舜義會對自己說過的任何一句話，唯獨沒想過他真的只是來和自己道歉。

陳舜義說的每一個字，每一句話還在自己耳邊縈繞，姜若安突然不明白，自己這麽些年執著的仇恨究竟是為了什麽。

僅僅只是為了爭一口氣，亦或是一個簡單的道歉。

安靜舒適的咖啡廳內，悠揚的琴聲清脆悅耳，小小的綠植在桌角探出一個頭，綠葉纏繞。

姜若安拘謹地坐在沙發一邊，桌上只有一杯白開水，她很少來這種地方，整個人和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。

“伯母。”

思忖間，蘇沅已經來到眼前。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米色長裙，頭發隨意地散漫在一邊，因為有了上一世的隔閡，她對姜若安並沒有太多的好感，所以只是換了件衣服就出門了，沒有特意的打扮。

可即使只是平時隨意的裝束，她身上的氣質還是不變。就算不開口，姜若安也看出她和普通女孩的不同。

這是一個被人寵著長大的孩子，蘇沅身上的包包她雖然不認識，卻也知道那一定是價值不菲的。

蘇家的獨生女，生活怎麽可能會差。

不過比起咄咄逼人的張子曦，蘇沅在姜若安眼裏還是不錯的，至少在家教方面看得出是個知書達禮的姑娘。

怪不得姜焱會喜歡。

姜若安收回心思，招呼著蘇沅坐下，將剛才服務員擱在桌上的菜單遞給蘇沅：“你就是蘇沅吧？”她嘴角噙笑，“你看看要喝點什麽？”

姜若安突如其來的熱情讓蘇沅一楞，她還以為對方是來勸自己離開姜焱的，沒想到姜若安對自己如此的客氣。

上輩子她和姜若安的關系，用水火不容來形容也不為過，姜若安不喜歡她的家庭，她同樣也不喜歡姜若安的固執和偏見。

兩人如此心平氣和地說話，好像還是第一次。

詫異歸詫異，蘇沅還是很快地恢覆臉色，笑著問姜若安喜歡吃什麽，又添了幾樣甜品。

“這裏的蛋糕不錯。”

點完餐，蘇沅將菜單交還給服務員，重新審視面前的女人。

她打量姜若安的同時，對方也在觀察她。

“伯母，你今天來找我……”蘇沅輕輕晃著手中的檸檬水，嘴角微揚，“是有什麽事嗎？”

姜若安約她的事蘇沅並沒有告訴姜焱，這些天他一直忙著處理張家後續的事，忙得焦頭爛額，蘇沅不想他擔心，便一個人過來了。

反正姜若安也不會把她怎麽樣。

她這樣直白的開口，倒讓姜若安不知如何接話，原本打好的腹稿也派不上用場。

姜若安細細摩挲著手中的杯子，泛白的燈光下，她枯黃的手指尤為明顯，幹癟得可怕，宛如枯木一樣毫無生機。

“蘇……”姜若安頓了頓，臉色尷尬，“我可以叫你小蘇嗎？”

見蘇沅點頭，姜若安仿佛松了一口氣，繼續說道：“你和姜焱的事，我都知道了。”

她悄悄觀察著對方的臉色，發現蘇沅仍然神色如常，淡笑著聽她說話。

“我之前可能對你有些誤會，不太喜歡姜焱和你在一起，不知道姜焱有沒有對你提起過我。“

姜若安面色自若地將自己之前對蘇沅的偏見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，她一直很好奇，是什麽樣的女孩，竟然能讓自己的兒子為之癡狂，甚至不惜和她反目。

“姜焱勸我換種活法，別生活在別人影子下。”姜若安笑了笑，那雙枯井般的眸子鮮見有了異常的光芒，“過了這麽些天我也想通了，姜焱是姜焱，我是我。”

“他總會長大的，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，那個能陪他一生的人，是你而不是我。”

“所以小蘇，你能陪姜焱一輩子嗎？”

……

一直到姜焱來接這裏，蘇沅還是發怔的模樣，手中的咖啡已經冷卻，巧克力色混雜著牛奶的純白，融為一體。

“我媽為難你了？”

一收到蘇沅的信息，姜焱就馬不停蹄地往這邊趕來，還好咖啡館離公司不遠，他沒一會兒就趕來了。

看見蘇沅呆楞地坐在窗邊，他還以為自己的母親又說了什麽不好聽的。

“姜焱，”蘇沅突然開口，緩緩說道，“你媽媽讓我陪你一輩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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